雪在龙的呼吸里会融化吗
龙:这是什么?这是亮闪闪的金山,亮闪闪的银山吗?这是钻石戒指、珍珠项链、翡翠手镯,一国的浸染白铜银铁的镇国宝剑、传奇手艺人三十年制作出的琉璃圣像吗?这是镶嵌亮金海蓝宝石的教堂彩窗吗?这些东西在我的山洞里全都存在。可是这是什么?我从未见过它。它旋转着,飘旋、交融、吞噬,阳光在上面时隐时现,褪去金黄而成为最最明亮的白色。这小小的多边形,它能固定阳光吗?可是它在你手中融化了,在我的鼻息中融化了,甚至在一小簇火里融化了。可脆弱只显得它在明亮的极限之上更加明亮。这是什么?人族的勇者,我请你告诉我。我想要得到它。
勇者:这是雪。它比月亮更皎洁,比星星更细微,比太阳更明亮。可是你听,……它在哭泣。我们的公主,黑皮肤的盲女,双眼中镶嵌着月亮银币,长发中点缀着星屑珍珠,穿着金线绣成的衣裙,戴着钻石搭扣、穿着琉璃镯子的公主……它们在哭泣她。她走了:这就是它们为什么哭,这就是我为什么站在这里。
龙:我以为她会发光,所以我带走她、撕裂她、剖开她,我想要找到明亮的根源。可什么也没有:她也是被其他明亮修饰的,她发出的是偷来的亮光。现在世界在我看来也是发光的。我做的是错的吗?我喂她吃过彩色的玻璃,它们多美啊:可她的嘴唇却出血了。她大声哭起来,我受不了这声音……不,你脸上的表情,难道我做了残忍的、冷酷的、血腥的事情吗?我并不是这样杀死她的。我想要放她回去,可她甚至找不到路。我只好撕开了她。那秀发、那明眸,现在却只是了无生机地躺在金银的匣子里,只能发出和其他东西一样冰冷的光。不,我不愿意这样……可是那样的光究竟从何而来?这雪也像是那样。
勇者:……所以,公主已经死了。
龙:死是什么?我只看见她不再发光,就像我妈妈的眼睛一样。她越来越黯淡,把外放的溢出的色彩全都收回去,敛回去,成为一小块安静的颜色。她躺下去,再也不动了:这是我知道的。死是什么?
勇者:不要管这事了,现在我想要生一堆篝火取暖。这太冷了。
勇者蹲下身,从随身行囊掏出新手村的小木剑、小木盾,粗布衣服和粗布裤子,抬起头来。他看起来漫不经心,但是鼻梁上、金发间全落满了雪花,眼神夹杂轻松和雀跃。龙发现他在刚刚那句话后变得似乎也在发光,但更像以燃烧的方式。他看起来像百分之四十的森林大火,百分之三十的阳光,剩下百分之三十它读不明白。
“现在事情像样了,我讨厌像刚刚那样说话。挺他妈烦的。”他说,“低下头来吹口气,巨龙。“
它照做了,旧衣服燃起一大堆火。勇者没有站起来的意思,只是笑笑。这是个转瞬即逝的笑容:龙从没看见过。
过了一会儿,他开始说话。
“我杀过很多人,很多很多。有怪物也有魔鬼,有圣人也有天使;有我的队友,我的长官,我的老师。我的村庄想赶我离开,于是让我来见你。”
他的眼睛亮晶晶的,跃动着火焰的影子,但看起来很安静。
“你杀过三十二个勇者,我知道其中十六个是真的,剩下十六个不是逃兵就是吓死在你面前。可是我,我杀过的人自己都数不过来。我擅于此道,因为我也是人。可是你知道为什么吗?我为什么杀死他们?”
龙一动不动,但略略伏下身来。
“我在的国家处于战乱中。小时候我的父……亲属,他们去边界参加战斗。有一天我听见战乱平息的消息传来,可是他们没有被还给我。十二年过去了……弗格特结束后是古黑尔,她甚至。”
这句话像是被生生咬断的,没有一点拖延。勇者改变姿势为蹲坐,沉默一会儿后又继续下去,但换了一句话。
“……你有名字吗?”
龙费劲地回忆很久,勉强顺畅地发出一串繁杂的音节,这是他妈妈称呼他的。勇者笑了两声。
“听起来像……我会把它音译成,或许,Elvis·Joshua?我听说过这种取名方式……这样名字的种族离我们很远很远,甚至在洛特塔之外的大陆上。这真奇妙,Joshua。”
龙,不,Elvis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。他问:“那你的名字呢?”
勇者又安静了。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好像生了锈,生涩又干硬。“我没有名字。”
这个转变来得太突然。“你从来没有吗?难道他们一直叫你勇者,就像我叫你一样?”
“没错。不过不是一直没有,……我是说,很久以前我们有权拥有名字。但那是很久以前。王夺走了它们。……我们需要战斗,不需要名字。”
“你为什么要杀人?”Elvis说出这句话后,勇者坐了起来,看起来在斟酌词句。
先前不断涌入山洞的冷风安静了下来,这是Elvis身边第一次这么安静,但他注意力没放在这上面。
勇者稍微挪了挪地方,又换了个姿势,看上去相当不自在。
“呃,嗯……我猜,你知道吧,你这个问题越界了。咱们第一次认识。”
但是Elvis一直看着他。勇者舔舔嘴唇,放下了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,转移开目光。
几乎显得唐突地,他开始陈述,说得又急又快,生怕稍微一慢就被后面追赶的自我控制能力截断语句似的。他看上去等这个问题等了很久,却一直没做好面对的准备。
“大概,我想是……我希望被记住,我希望被记住的不是随机排列繁复错杂的数字和字母。我杀人前请求过他们给我起名字,可他们永远称呼我的代号:ATT79282394832,你怎么能这么做!——为了国家,我们要牺牲一切……包括名字。人的欲望,想法,记忆,永远是犯法的。他们忘记国家让他们忘的东西,可有些是他们不会忘的:起码是我,杀死他们的人,他们最后看见的人。他们记住我的颜色,记住我的眼睛,在本能的恐惧下忘记一切……有好几次有人想喊我的名字。但临死前他们喊出的不是我,是亚当斯、艾莉娜、卡洛拉,是其他的人名。我记住它们。他们是谁?是他们忘记的妻子、兄弟、父亲、母亲、情人、女儿,还是他们自己?我好想知……我,呃。”
他的自制力还是控制住了他自己。这个没有名字的人,又慢吞吞地躺了回去。
“就这样。”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。
Elvis和勇者一起躺在篝火边,望着外面的漫天大雪。
“我小时候,妈妈给我讲过故事。”龙突然说。
“真的吗?”勇者问,看起来颇有兴趣:“睡前故事那种?”
“更像是……战前故事。她害怕哪次战斗时死掉,于是每次为了生存而出门掠食,都会给我讲一个故事。”Elvis说,“有一次,那个故事里有个人类,金发蓝眼的:像你一样。”
“嗯哼。”
“他给人类起一个名字。你让人类回忆起自己的名字。我觉得你们在做一样的事情。”Elvis说,“我记得他叫Adam。”
“……我觉得,”勇者稍微停顿了一下,又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口,压下嗓子咳嗽了两声。“这个名字相当不错。”
“这就是为什么我打算这样称呼你。”Elvis稍微停下语言,小心观察一下勇者,看他是不是打算拔剑攻击自己。后者看起来像被电了似的坐起来,又迅速卸下紧绷,带着慢吞吞的不信任迅速扫了他一眼。“我认真的,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想这么称呼你。你不觉得我没有失忆吗?我没喝过人类的水,所以也许我记得你。我认识你。”
“……所以我们的公主到底哪去了?”勇者——大概,Adam——不过没正面承认——说道,似乎是要转移话题。
“实际上我把她放了。”Elvis承认,又露出一点狡黠的笑容。“她想去大陆的那一边——我带她去的。不用担心,她可真是……一手好剑法。哇哦。”
勇者看起来终于彻底放松了。“你知道,其实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担心她——她是我带大的。”
他又眨了眨眼睛:“对了,我喜欢那个名字。你可以这么叫我。A-D-A-M.”
狂风吹拂,暴风雪弥漫在呼吸之间,像满天亮闪闪的银币、金块、翡翠、琉璃,像盲女的珍珠长发,Elvis的鳞片,或Adam的眼睛。
他的呼吸像烟一样散掉了。